废言|被骗去矫正的「问题少年」,收获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恨意​

文章来源:公社里的黑羊 黑羊公社

废言 - 「不够正能量」

采访、文 谢婵 刘一霖

关于湖南英高特励志教育学校的叙事有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来自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们,他们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恨意,为了维权,也为了「不再有孩子受苦」的朴素正义,被折磨、被体罚、生不如死的回忆要反反复复拿出来讲:

「吃白饭:没有淘过就煮的米饭,没有菜,或者压根不给吃的;挂飞机:将人的双脚绑在上铺的床上,一直挂着,相信我,你们不会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搞体能:无休止的跑圈,蹲起,鸭子步,兔子跳,平板支撑,一整套下来你的身体都不是你自己的了;最绝望的是站通宵了,你能想象在做完上述的事情后,他们仍然不会放过你,他们让你站着,一整个通宵,有人会看着你,如果你打瞌睡,那人会马上把你打醒,直到天亮,看你的人回去休息,而你开始新的一天的折磨。」

另外一个版本来自学校的招生老师,他们不断宣传这种教育方式的优势和效果:

「校内的生活历练主要是种种菜、搞搞卫生,或者在食堂里面帮厨。加上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和心理辅导让孩子获得独立生存的能力、提升孩子的自控力、责任感、还有集体荣誉观。」 

这些民办的学校每年向社会招收大量叛逆、早恋、网瘾大、游手好闲、奢侈消费、性少数的孩子,许诺家长孩子在这里会「逐步成为善良、快乐、健康向上的阳光少年」。

阿宝被送进英高特三次。他的家人起初是就是抱着这样的期望把他送进学校里的。阿宝的妈妈学校的体罚措施见怪不怪:「挨打是肯定的吧,都是些不听话的孩子,听话的孩子也不可能被送到那里啊。」

这类学校一般在偏远农村,我们去到的其中一所学校周围的环境

被骗进学校,迎接他们的是「小黑屋」

大多数孩子都是被骗来的。

阿宝的妈妈那时跟他说,一会儿会有人来接你去打工。他找妈妈要几百块钱做生活费,妈妈只给了他30块,他们因此还吵了一架。在过去的几年里,要钱要不到导致的争吵在这个家庭里发生过无数次。

来接阿宝的人开了车,他已经记不清是几个男人,把他往车上带,一路开到了长沙望城区的英高特校区。

他意识到「不对劲」,下车就开始发脾气,被关进了小黑屋,那个二十平米不到的房子没有窗户,屋子里唯一一个桌椅是给教官坐的。有人来给他送饭,他赌气不想吃。直到后来撑不住,教官说,你要是早点听话,就能早点出来。

跨性别者夏乔在23岁那年完成了性别重置手术。27岁的时候,妈妈约她去九寨沟旅游,司机在休息区停了车,妈妈下车去上厕所。车子突然就开走了,前排的原本伪装成同行游客的男人递给夏乔一张纸条,戳破了这个谎言,妈妈希望她能通过改造「变回」男生。

起初是激烈的反抗。夏乔吞过螺丝钉,那颗螺丝钉有3cm,她不犹豫就吞了下去,按照她的设想,教官们会把她送到医院,她会在医院找个机会逃跑。但吞下螺丝钉之后,她只能自己感到痛苦,教官以为她是装的,还往她肚子上打了几拳。

学校的一天从五点多起床、离开挤满了三十多张上下铺的宿舍开始,早操、早餐、整理宿舍、训练、训练、几乎一天都是训练。如果哪天一上午可以站军姿,「那是最轻松的」。大多数时候,他们跑圈,学兔子跳、用拳头做俯卧撑,「都是很折磨人的东西」,夏乔说。

「这种不规范的学校建校成本是很低的。」夏乔说。学校校址一般选择偏僻的农村,修建教学楼经常拉原有校区的学员去干活,砌砖头、帮忙做饭……

食堂的饭菜成本也不高。进学校的第一顿饭,还是学员的李锐拿到了一个盆,盆里装的是硬白米饭、一些南瓜和辣豆皮。在学校,「如果幸运的话,一周能吃上一片肉」。只有过节的时候,伙食会稍微好一点。

与学校伙食形成对比却是学生们缴纳高昂的学费,根据一位学生提供的委托教育协议显示,他入学半年的学杂费为四万零八十,这是国内绝大多数公办初高中一学年的学费的好几倍。

入学协定

在学校的最后的那段日子,阿宝被拉去为修建新校区出力。他在厨房里帮厨,煮饭用的是湖南农村流水席上最常用的抽屉式蒸饭箱,最后的那一天,他因为水没加够导致饭蒸干了,厨房的师傅把他骂了一顿。

说不清楚是长期的压抑或者别的原因,那一次,他不想忍了,等所有人都去休息后,他拿了厨房的菜刀在手腕上割了一刀,被送去医院。

阿宝在学校里挨打,被教官打,被其他抱团的学生打。他身上仍然留着许多伤疤,门牙也被打落过一颗。

阿宝说,学生打电话的时候要跟家长说这个学校好的的地方,教官会在旁边听着。他有一次说漏了嘴,挨了一顿打。

他同时也承认,大多数时候他是因为「打小报告」而挨打,比如学校禁止抽烟,不管学生和教官,他那次看见教官抽烟,去告了状。

夏乔的印象中,教官打人是要看心情的。上课有小动作、顶嘴、训练不认真,任何理由都可能挨打。

被反复折磨和体罚是所有从学校出来的学生们共同经历过的,这所号称「远程「360°监控」「全透明化教学」的特训学校一般将监控安装在大礼堂、操场等经常有学生活动的地方,但是如果是进行处罚,教官就会选择在寝室或者角落——监控不到的地方,有时候会避开其他同学。「教官是没人敢惹的」,后来被升级为过助教的李锐说。

在没成为助教之前,李锐曾经被罚蹲过一中午,「蹲一整个中午,两个多小时,你知不知道有多难受?一起来感觉膝关节要断掉」。

日常的体能训练包括跑圈,在不到200米一圈的操场,学员们经常会被要求跑20圈、30圈、50圈甚至100圈。跑圈的时候李锐只觉得自己像一头驴,「驴就是这样一直转圈跑的。」

学校宣传图

伪装与生存

阿宝在这里没有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他靠献殷勤和看脸色行事短暂得到过一位教官的庇护,那段日子每天中午,教官趴在床上玩手机,阿宝跪坐着给那位教官按摩。

夏乔也很快意识到「反抗没有用」。她后来靠着伪装和融入在这里活下去。

她接受了学校让她当助教的要求,教语数外,还有电脑课。「文化课只是为了迎检,骗别人而已。」她和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处理好关系,有机会出去还会买一些小礼物送给他们。 

学校校长李峥有时候会问夏乔,你恨不恨我。她心里好恨,但嘴上说:即使没有你们,我父母也会把我送到别的地方去,在你们这可能还强一些。 

那是她能想到的最能打消对方疑虑的话。

她什么也不敢做,轻松一点的日子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她记日记,记下每天谁挨打了、这里发生了什么,最后在加上一句「我觉得在这里过得很好」。 

直到她获得了和母亲独处的机会,她把这里的事告诉了母亲,三个月后才得以逃离这个地方。走的时候,李峥跟她说:我希望你什么也不要带走。

这也成为她们维权过程中最大的困难,他们能轻易讲出许多自己所受的伤害和见过的荒唐事:被逼吞洗发水自杀的人、被衣架夹手指的人、被逼喝厕所水的人、被侵害私处的人、逃走的人、死掉的人…但由于学生们一直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被伤害的证据很难被留下。

英高特励志教育学院隶属于湖南心励教育集团(青少年素质教育集团),集团下其他的学校还包括湘潭励铮素质教育学院、湘阴县中山职业技术学校(沙田校区)。 

学校校址都很偏。阿宝曾经待过的励峥素质教育学院在湘潭市高峰村,这里离湘潭市区有二十多公里。学校周围是一座座的山,只听得见密密麻麻的鸟叫声,许久马路上才会有一辆车经过,车轮带起地面雨水的声音格外刺耳。

学校的牌子立在路边,沿着村里的小路走2公里,才能看见紧闭的学校大门。

学校戒备森严,围墙边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个摄像头。墙被刷上了红漆,上面嵌着玻璃碎片,在围墙里面又围了一圈两米高的铁皮,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

离学校最近的一条马路在2公里之外,但非常偏远,路上几乎没人,送我们来的司机返程的时候吐槽了一句“这我怎么回去阿”。

学校没有假期,入校时签署的委托交易协议一般是第一个月家长和学生不见面,后续家长有来探望孩子的要求,需要提前告知学校。

李锐介绍,学校宿舍二、三楼之间的悬空处是完全用铁栏围着的,因为「怕有人跳楼」。不少学员想要逃出来。他们一般选择大门没关紧的时候溜出来或者跳上楼以自杀威胁,「但一般都不会逃成功的」,每天有多次例行和突击点名,而且一旦被发现逃走,「会被整的很惨」。

阿宝的朋友出逃过一次,他趁着有人进来送货的功夫,拔腿就往英高特外面跑,老师、教官在后面追,追上以后,他被暴打了一顿,然后关进禁闭室,体验这里最恐怖的「七天七夜」。

这七天七夜,他不能睡觉,不能活动,被教官监督着站着,精疲力尽以后又被拖出去,要求绕操场跑150圈。

后来阿宝很少再听他提过逃跑的事,只是偶尔表现出愤怒。一次母亲来探访,他忍不住哭了之后,告诉阿宝,「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个地方」。

这些说法得到了学校附近村民们的印证。一位住在校门口的小姑娘说,学校里逃出来人是常有的事情。老人们会闲谈,「那些孩子们还挺聪明,怕人来追,知道走田里小路跑。」

校门口商店的老板娘说,学校以前是一所小学,后来才变成现在这样,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一所专门做心理辅导的特殊学校。」

周六这天,学校门口来了几位家长,在门口给老师打完电话之后,一个教官从里面出来,打开旁边的小铁门,将家长接进去看孩子。

村里小路窄,有车开过来,我们踩在路边的泥巴地里避让,车窗没有关,后座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脸上一直到下巴处都被包扎着。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车子沿着侧面小门开进了学校。门迅速被关上了。

「戒网瘾」学校范式

在搜索引擎上检索「孩子不听话」等关键词,首页会弹出不同的教育机构广告,学校名称大多为xxx励志教育/xxx素质教育。学校的宣传网页也大同小异,学生穿着军训服训练的照片、心理辅导专家介绍,和矫正案例几乎是标配。

在随机填写了三个信息表单之后的半小时里,我们接到了三所自称学校招生老师的电话。这些学校同质化异常明显:地处偏远农村(校区地址原为当地村小或者镇小学)、矫正手段为军事化管理+农村劳动+心理辅导(一般是感恩、励志、道德、国学、礼仪、法制课程)、教育周期为半年或一年。

被送进来的孩子的家长也大多通过互联网了解到这所学校。夏乔从985电子计算机专业的大学毕业后被送进英高特,她介绍到,学校的互联网宣传手段就是将学校名字和不同地名组合再投放网站,并将「孩子叛逆怎么办」等关键词插入学校的宣传,触发不同关键词增加学校的曝光度和出现率。

励铮素质学院和英高特励志教育学校的官网上都显示:学校是全国唯一首级特训教育和职业教育合并的青少年综合素质教育学校,可直接报名参加高考,不影响学业。中山职业则是宣传招收计算机平面设计和烹饪专业,「注重心理辅导和素质教育,向学生传授技能的同时,教会他们做人的道理」。 

但据2019年离校的李锐助教介绍,长沙望城区的英高特校区有学习班和非学习班之分,学习班周一到周五学习文化课,周末进行体能训练;孩子向父母申请,每年多交一万元。但学习班班额小,(比例)大多数人还是在非学习班。非学习班几乎只有体能训练和每天一小时的心理课。

关于心理课,阿宝只记得自己每天都昏昏欲睡,李锐还记得那几句洗脑般的话被老师们反反复复拿出来讲:「感恩父母,养育我们;感恩老师,指引我们方向。」

只有一位心理老师让李锐认真听了几句,那位老师讲「共情」,讲「非暴力沟通」。李锐心想,那这里的教官天天跟我们都是暴力沟通,没有非暴力沟通。

学校老师和教官们的身份也一直被学生们质疑。官网显示教官谭伟是高级心理咨询师,毕业于湖南中医药大学,长沙市辅导中心心理专家,国际临床催眠治疗师,但夏乔在升为助教和他成了同事,才了解到谭伟最早是因为家庭关系破裂被自己妻子送进来的「改造」的。

英高特官网上介绍的刘文书,曾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十一集团军,获得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则被夏乔直接指证为「这是当地农民的儿子,2016年的时候才19岁,也根本没参过军。」

而像夏乔和李锐这样,从学员升为助教或教官的,在英高特里也并不少见。

李锐后来反思过,做教官那段日子,他有一种「欺骗自己」的感觉:

「这里的老师和教官都是,以为自己在做教育事业,但其实我在干违法的事情,你把人家关在这里是非法拘禁,你还虐待未成年人。」

网络资料显示,2019年曾有英高特教官因打伤学生被刑事拘留。

网友「临海听风观雨 」在2019年9月11日在湖南红网百姓呼声栏目发帖称,自己的儿子邓某于2019年5月在岭北镇英高特励志培训学校被教官殴打致伤。当地警方后回复,经查实:犯罪嫌疑人李灿明系湘阴县英高特励志培训学校的教官,2019年03月份至07月份在其任教期间,多次无故对学生邓某、彭某卓、宋某文等人用自来水管及抽耳光的方式进行殴打。9月7日,李某明因涉嫌寻衅滋事罪被依法刑事拘留。

针对学生被体罚的情况,去年11月14日晚,湖南省岳阳市湘阴县教育局一位负责民办学校的倪姓股长回复澎湃新闻称,自9月份该校发生教官因殴打学生被当地公安刑事拘距离后,教育局已要求整改,严禁变相体罚学生。目前该校两个校区,已停办一所。此外,县教育局会定期督查、指导该校。

回到小镇

阿宝在英高特断断续续呆了进四年。自从去年八月狠下心在学校割了腕被送到医院,又一路逃出来回到家里。阿宝无所事事,终日在小镇上游荡,推着一辆老式女士单车,骑到哪儿就停在哪儿,从来不上锁。单车沾满了灰和泥,几乎要遮住原来的粉红色的漆。

妈妈在三十公里外的城区上班,没有精力管他,姐姐姐夫把他的身份证收了,害怕他在网上借贷。他一个人住在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里,房子两层楼,卷闸门已经生锈,客厅里只有三把落满灰的椅子,他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抹布,只能翻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拍打掉椅子上的灰,给来客坐。

最终我们去到他的卧室来完成访谈,这是他家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其他的房间都堆满了物品,灰蒙蒙的,东倒西歪,分不清是垃圾还是杂物,楼梯口散落着几个老式茶缸和一把枯了多日的艾草。

他的房间也很简陋,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抽屉坏掉的床头柜,还有一个用不到的衣帽架–他只有两身衣服,一件身上穿着的黑色体恤,另外一件白色的衣服被扔在了椅子上。

除此之外,房间里只有满地的烟头和一包被踩扁的烟盒,是当地小卖铺里最便宜的白沙烟,8块钱一包。

阿宝现在住的地方

小镇上没有秘密,邻居们都知道阿宝曾被「送去过特殊学校,又逃了出来。」家斜对面的几个邻居还记得阿宝被带走那天,一辆车停在了他们门口,几个男人下来把阿宝带上了车。

邻居们记得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在青春期之后发生的荒唐事:天天找家里人要钱,有一次因为没有要到钱一把把爷爷推倒在地;割过腕躺在路边睡着了,血流了一地,路过的人以为他被杀,帮忙报了警,送到医院又救回来。

阿宝对自己「混」这件事一点也不掩饰,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进去:抽烟、跟家里吵架,嫖娼……

但没人对阿宝产生恶意,很大一个原因是,邻居们从来没被阿宝「折腾过」「他从来不闹外人,只闹家里人,也没找我们要过钱」,邻居一位老人说。

街上的人觉得阿宝「好玩」,有人给他头上抹了摩丝,梳成油头,教他念台词拍抖音。镜头里阿宝憨笑着,脸怼着镜头回答画外音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帅的」,「我到了广州,一下车就有人叫我靓仔。」邻居翻出这个视频重复播放,边放边笑。

英高特的学费对于在餐饮行业做服务员的阿宝妈妈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她坚持把儿子送到这样的学校,期望他有机会得到改变。

阿宝那时候已经二十多岁,早已经过了正常上学的年纪,阿宝妈妈承认,「并没有期望他学到什么,但他去到这样的学校,家里人能清净一点。他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出去打工,天天在家就是上网和找我要钱。」

夏乔出来以后,换了城市生活,捡起了之前被迫中断的创业项目。被英高特的教官们剪去的头发重新长了出来,她珍视自己的头发,珍视这些「女性的标志」。

阿宝的那位曾经逃跑过的朋友在2019年去世,远在云南的父母和校方协商赔款私了。夏乔一直想找到更多的知情人,至少让他的家人知道里面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组织了一个维权群,希望让更多的人讲出在学校里经历的一切。她还没有想好未来每一步应该怎么走,如果一定要说出来那个目标,她只是希望,这样的学校「不要再有招生的机会。」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黑羊公社 -  鸭子步兔子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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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言|被骗去矫正的「问题少年」,收获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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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BiMax
发布于
202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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